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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个外省来的青年,个子中等偏高,又黄又瘦,像秋田里一株玉米杆,眼睛却大而有神。他本来在家乡过得好好的。在那座小城一家有名的律师事务所,先作律师助理后当合伙人。每天十点以后起床,从不吃早饭,午饭跟法官或当事人一块吃。有时吃山鸡火锅,有时来四、五个炒菜,总是喝光一瓶当地产的五十二度烧酒,轻飘飘地回家睡觉,爬起来看得到太阳下山。晚上打牌,最后一餐到输钱最多的人发话再吃。工作在席间或牌桌上已处理妥当。这麽过了四、五年,他觉得一切都厌倦了,突然向同事辞行。大家并不意外:他才华出众,别人能作的事他都能作。在告别宴上跟同事喝光三、四瓶烧酒,相互抱着说了许多感人的话,连哭带吐。最后,他坐上同事的车去火车站。带了两口大箱子,经过二十个小时颠簸,来到这个大都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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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里他才知道海之大,海之深。周围都是像他这样自命不凡从外地来寻求发展的人。他在城乡结合部租了一居室房间。早上七点一刻动身,经过两头公共汽车中间地铁最后十分钟的步行,赶在九点差几分到达律师事务所。在格子间坐下喘口气,看看合伙人谁用他写篇起诉状、答辩状或者代理词。有时被叫去给合伙人擦车,逢节假日被派去打扫单位环境卫生。午饭晚饭在写字楼地下餐厅吃那种十块钱的份饭。晚上九点多到家。为省钱,用手洗两件衣服,上床把第二天要穿的长裤沿裤缝仔细叠好,压在枕下倒头睡觉。周末蒙头大睡。或者出门随便搭上一路公共汽车,坐到头再坐回来。不然就爬在过街天桥上,看桥下的风景。到该结婚的年龄,他跟一位在这个城市漂泊的姑娘结婚。两人积蓄凑在一起并向家里借钱交了首付,终于在都市拥有了一套二十年按揭的两居室。每月房贷正好是一人的工资,他俩尽量不谈论孩子的话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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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人地两生,很难找到客户,却不甘心。当了两年薪金制律师,改作提成制律师。没活待在家里。偶尔找到案子,或者合伙人有案子施舍,才去所里办公。他不愿人知道自己这种境况。早上挎着装满案卷的公文包跟妻子一起出门上班。中途下车,去公园或街头闲逛。公园和街头像他这样西服革履挎着公文包的人很少。他起初有点不自在,日子久了也就安之若素。可是案卷背着沉甸甸的很不舒服,而且一个没有业务的律师整天背着案卷走来走去,也显得太夸张了。他干脆只在公文包里塞个轻便记事本,并卷成卷,从外面看起来鼓囊囊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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饭桌上妻子常询问,今天有没有事作?他总说忙,刚比她早到家一会。妻子不知是否识破。偶尔她用漫不经心的语气,聊一个听到的生意成功的案例。他明白她的好意,默默报以感谢的微笑。其实他何尝没动过脑筋。他炒过股,却像一驾赶进沼泽的马车被套牢了。他试着写小说投稿,投出去的稿件都石沉大海。他给一些投资方和融资方作中介,搭进许多时间,赚了不少饭局,但没有一家最终谈妥。他还向成功的同行请教揽客户的诀窍,别人的经验对他也不大奏效。总之能想的办法他都尝试过,却只是见到听到别人怎样交上好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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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真的,论能力,那些开奔驰住别墅的律师,他哪一个比不上!他幻想在万众瞩目的重大案子中出场,对手被驳得体无完肤。在法官宣布休庭的槌声中,他从容合上笔帽,理理领带,收拾案卷,装入公文箱,拉上拉链,然后缓缓起身。在数百名旁听者注目下,气宇轩昂走出法庭。面对蜂拥而上的记者,他一面走一面微笑说:“不,抱歉,没甚麽可讲的。要说的话我刚才都说了。律师应当在法庭上而非法庭外发表意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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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梦始终没实现。但他坚信自己一辈子会交一次非常的好运。过去的日子里它没出现,就一定会在将来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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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方的冬天,公园和街头不宜久留。一个下午,他去单位消磨时光。在座位上一字不漏读完两份报纸,把一杯绿茶添了四、五道水,去过两、三趟洗手间,然后用肘支着脑袋,在桌子上打盹。秘书来,叫他去主任办公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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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任坐在巨大的写字台后,一个接一个地拨打或接听电话,并用手势示意他坐。四周堆满案卷,连沙发都占了半边。柜子顶上也是。那些案卷在他看,像一沓沓钞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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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吕睿!好久不见,过得怎麽样?有事吗?”主任终于得以喘息,隔着写字台伸过戴劳力士金表的手同他热情地握一下,并关切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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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您叫我来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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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呦,瞧我这记性!这样,你最近有空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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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不好意思地答:“前一阵忙,刚闲下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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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正好,这儿有个案子,人家托的,我恐怕没空。喏,你把材料拿去看一下。要能作,你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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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感谢地对主任笑笑,接过案卷出门,回到座位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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案卷有半尺多厚,细看不复杂,是一起矿工患职业病的群体索赔案。他看出关键,就是由谁来承担赔偿责任,赔偿的标准是甚麽。从起诉状看,矿工们把矿主和几家公司都作为被告。这里就有文章。如果矿主没有直接责任,那只能向公司索赔。而公司负的是有限责任。既然他在本案代表矿主方,就要找出赔偿责任与个人无关的证据,避免把矿主扯进去承担无限责任。从案卷看,对自己有利的材料很少,需要补充取证。想好,他走进主任办公室,把观点一清二楚说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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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极了!就你作。先说好,代理费十万块,咱俩五五开。客户预付五万。另一半律师费人家看结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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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睿先有点失望:五万块扣50%再扣税,只剩两万块。另一半律师费没着落。案发地在大西南,至少跑三、四趟。这种案子像鸡肋。转念一想很久没进项,这笔钱够交半年房贷呢。而且话说回来,能自己轻松挣到的钱谁会给别人一文,换自己不也这样?于是对主任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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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就定了。客户要是给我另一半,还按上面规矩给你,一个子不少。有甚麽问题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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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个担心的问题,却难于启齿。他犹豫一下,还是开口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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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些患职业病的矿工开庭时去旁听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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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多数要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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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下来会不会挨揍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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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哈,你真逗!法庭上,怎麽可能对律师人身构成伤害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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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旅馆里安不安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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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放心!那边有人。我会动用一切关系,保你绝对安全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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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心想说得轻巧。律师代理离婚案件被挖掉眼睛的,当事人在法庭听完判决引爆炸药的,小地方甚麽事没发生过,嘴里却只好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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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。甚麽时间动身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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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兵贵神速!人家日夜盼你这救星。今晚就走,机票马上给你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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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边找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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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黄天明,总经理。咱们另一半律师费要看你表现。他可是人精,不好糊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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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麽着,吕睿坐上飞往大西南的航班。飞机在晚上八点起飞。大都市的灯火在机翼下方展开,无边无涯。他在靠舷窗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,调整座椅靠背,问空姐要了杯橙汁,舒舒服服翻阅航空杂志,俨然一位忙里偷闲的成功人士。四周的乘客也都衣冠楚楚,从容自信。他暗自揣测,他们中有的平时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窘迫?天晓得!不管怎样,此刻他感觉美妙!像个久闲在家又被征招服役的将军,正向战场开拔。虽然没有军队和随从可供调遣,却同样需要斟酌形势,拟定计划。这个案子最终结果如何,除了运气,还要看当事人的配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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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上十点飞机降落。他冒雨到达下榻酒店时,当事人已在大堂恭候多时,正是黄天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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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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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年后一个夏日,吕睿独自来到这座城市。他现在是小有名气的律师,有些客户,业务不温不火。熟人羡慕他,说这种状态正好。可他像得了甚麽病,好端端闲坐着突然浑身不适,说不清哪儿不舒服。他喜欢独自出差。在陌生的城市,那种病会不治自愈。这次他来这里办一件案子,当事人为他安排下榻的竟是六年前那家酒店。触景生情,他想起那次苦难历程。那个案子最终他还是输了。法庭认为他提交的证据不够充分,使法庭得以行使裁量权。法庭选择了最大限度维护工人利益,判决黄天明跟另几家公司共同承担赔偿责任。判决是黄天明打电话告诉他的。他当时无言以对,黄天明反倒安慰他。说没关系,交了他这个朋友,心甘情愿付他律师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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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现在早已跟黄天明失去联系,不知其下落,可这家酒店依旧。他站在窗前,这是一间能看到风景的房间。从二十层楼的落地窗望出去,太阳开始下落。市外那片熟悉的群山层层叠叠,在天边呈现蔚蓝色,越远处越陡峭。他知道沿着公路进入那片山脉,汽车会像游乐园里的过山车,怒吼着爬坡,然后飞驰和盘旋而下。他生动地想像自己现在就坐在汽车上。车沿着一面是悬崖的山路一个急转弯,另座山就像一面高墙突然出现。在车冲它撞过去将要撞上的一瞬,路又一个急转弯,于是那座山从眼前闪过并被抛在身后。接着,车子转进一个向阳山坳,迎着刺眼的落日,像箭一样射向下座山背面的巨大阴影中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