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5月6号下午大约四点,父亲起床后我扶他到沙发上坐着,他眼睛里生命之火已经越来越黯淡。我凭记忆给他几乎一字不落的讲述了自己的作品《陈华》,其中一些情节他是当事人。他坚持听完(大概耗时四十分钟),我偷偷侧视,他眼角有滴泪。他用手示意,让我扶他进里屋。我服侍他面朝里(南)躺下,将要离开时,听到他在含糊不清地发声。在最后那几天,他连舌头打弯都变得异常吃力,说任何字句我都要把耳朵紧贴他的脸颊,请他重复四五遍才能猜出意思。当时他吃力地重复说,“西或,熙和,西霍夫”,我最后猜:“爸,你说契珂夫?”他点头并指指我,用耳语般的声音说,“像契珂夫,很细心”。我说,“谢谢老爸”!这是他给我的最后夸奖。
5月7号中午,他又重复发出一个含混的词,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,终于猜出他在说“豆豆”。我问,“你说豆豆?它卖给河西那家狗店,早被人领走了”。他用耳语一样的声音说,“去看看,它是不是还在”,我摇头。路太远,他身边不能长时间没人照顾。他见我拒绝,便轻轻重复另一个词,我猜了几次猜对了,是“酱黄瓜”。他午饭想吃河边那个小铺子卖的酱黄瓜,我马上出门去买。半小时后我拿着酱黄瓜回家,他已陷入昏迷。我推断是肝昏迷,于是跟姐姐一起联系救护车把他送进医院。
入院后两天多,5月10日凌晨三点半,他的心脏监视仪、血压监视仪开始出现异常,心电图从一个个尖锐的正弦波变成越来越平缓的梯形,血压也像空中关掉引擎的直升机,迅速坠落,110,90,75,60,50,40。。。。
4点55分,他的心电图拉成一条水平直线,血压跌成零,我明白他的生命和苦难结束了。更换干净衣服,入殓、火化,在姐妹哭声中我保持了沉默。八个月来身心受到重压,我好像听到身体发出要跨台的碎裂声,此刻终于如释重负。火化后第二天,我坐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前翻阅抽屉里的遗物,突然发现他给我的遗书,不禁放声大哭。韵正在厨房做午饭,我的哭声盖过油烟机抽风和她炒菜的声音。她把锅铲一下丢在地上,飞快穿越过道、客厅跑到卧室门口。我的样子把她吓坏了,她喊了声“怎麽啦?”随即看到我手里的东西马上明白了,跑过来把我的头楼在她怀中。我流了多少泪?大概像小时候被父亲错揍之后委屈的泪水一样多。
父亲一生,就像《老人与海》里那个在海上漂泊84天始终没有捕到一条大鱼的老人。在一般人眼里,他不过是个大半辈子都背时的倒霉蛋。但不管沦落何处,他总是随遇而安,用那些迷人的故事、有趣的野餐和令人兴奋的骑车远游,在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文革乱世中,给子女们制造出一个童话世界。他在子女们眼里不仅是一个父亲,而且是个能缔造出种种仙境的魔法师。遗憾的是,这种童话世界我们以后再没能力给自己的孩子复制出来。
当然,知识分子身上的尖酸刻薄他都有。他过分自尊、动辄拂袖而去的做派,也给家庭的生活环境和子女的学校教育环境造成不小损害,以至影响到孩子终生。但一切已成历史,儿时经历的家庭迁徙也几乎成了我们最怀念的人生篇章。如果问他留下的最宝贵的东西是甚麽,我会说,是认真工作和生活。在我记忆中,从没看到他任何时候应付过任何工作。不管生活多灰暗,对他多麽不公平,他对待生活总是像穷人对待自己唯一一件体面衣裳那样,仔细穿戴并爱惜。
父亲去世那夜大雨如注,第二天清晨我们送他远行时却万里晴空,韵说,“这是爸在让咱们开始新生活!”我会永远记住并深信这句话。
再不能见到听到父亲愉快的音容和笑貌,纵然令子女万分难过,但一想任何病痛现在都再不能伤害到他,地震、寒冷、炎热对他不再有任何威胁,他也不再需要任何物质,从而不必为那些身外之物奔忙,便有些释然。“是人都有这一天”。
如今,父亲那歪着头、驼着背、耸着肩的身影渐渐走远,我们这些仍在尘世烦恼着生计的子女,应该像他一样去观察、仔细品味人生的幸福。“生命只有一次,应该好好珍惜,努力工作,乐观向上”。我想,父亲临终时如果能清醒,这一定是他对我们的嘱咐,也是他在天上对我们说的话。 |